现代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标志着我们进入到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其显著的特征就是“求新求变”,仿佛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所有领域都在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追求“新变”,信息智能的瞬息万变自必不说,就连追求“永恒美感”的艺术创造,也纷纷高举“时代创新”的大旗,打破固定的法则,突破旧有的规范,改革传统的形式,创造全新的表现……在一番快意恩仇酣畅淋漓中,我们既欣赏到天马行空的恣意潇洒,也遭遇到无厘头的冲突凌乱;既赞叹于耳目一新的创意发挥,也瞠目于博人眼球的哗众取宠。一味求新求变造成的对传统美学大规模的背离和颠覆,难免出现走偏的迹象,当代艺术发展,究竟应该如何正确审视和对待传统艺术与美学经典,成为当前迫切需要人们深思熟虑的一个重要问题。
寿山坑头石《仰德率舞》 陈为新 作
在这方面,陈为新是冷静而清醒的。颇有意味的是,一个名“为新”的人,却并不盲目热衷于“标新立异”,而是潜心于“尚古慕古”。他的寿山石雕刻以传统印钮为主,技法融合钮雕、浮雕、透雕、薄意等诸类,题材广涉龙凤、龟禽、鸟兽等多样,形态生动又惟妙惟肖,趣味盎然且涵韵丰富,意境典雅而气度从容,具有独特鲜明的艺术风格。业界有人论其创作“宁根固底,取法乎上,深造自得”,评其风格“远绍古代玉器纹饰、秦汉印钮法乳;近挹现当代名家妙绪,旁涉美术、篆刻,博采众长,遗貌取神”,可谓精当。显然,陈为新之“新”,正是“汲古为新”之“新”,是观览古物沧桑斑驳而得新意,更是深研技法更迭变迁而出新招,是以当代审美理念和眼光,对古典工艺美学的深刻理解、全新阐释和光大发扬。
既为“汲古”,当然需要先“审古”“研古”。业界都知道陈为新“喜古”“好古”,甚至达到了痴迷的地步,正如他的一位朋友所说:“和为新去博物馆,他就是带路的。他会带你直接走进某一个展厅,然后告诉你哪几个柜子里摆的东西最好。他对博物馆里的藏品不是走马观花式地看看,而是如数家珍。”陈为新是个“沉得下来”的人,他曾连续数年埋首古器物研究,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收藏古物古件,工作室里随处可见精心淘选的老旧物件,如晚明的瓷器、唐朝的石刻,乃至魏晋的铜印……件件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处处流转着年代的风华,都是他多年来辗转奔波世界各地的辛劳收获;他也曾与三两好友结伴自驾,遍寻全国各地古建筑古遗址,到各大博物馆学习研究名字名画名器等,在古典器物的形态各异中,体会奇思妙想的气韵生动;在典藏艺术的意象万千中,领悟纵横捭阖的收放自如。
“磨刀不误砍柴工”,陈为新对古物的执迷,正是源于他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和尊重,对他而言,对优秀传统文化的欣赏,不仅是视觉的美感体验,更是跨越时空的美学交流与人文对话,是开启和敞亮身心神智的积极能源。
作为一个以寿山石雕刻为业的艺术家而言,陈为新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有着源于天然本性的对雕刻艺术的热忱挚爱,而他更有着与其他人不同的长期丰富的“读石”经验,也许这就是触发他追求“复古”艺术的重要原因。陈为新坦言,自己是摸索着走上寿山石雕这条艺术之路的:“我1973年出生罗源县,小时候放牛、放羊,那时喜欢形状怪异的树根、石头。青年开始外出打工,搬运石头做苦力。19岁开始学习寿山石雕刻。”早年为谋生计,帮助开石料厂的亲戚搬运整理石头,整天和各种石料打交道,为陈为新积累了关于石材辨识和鉴定的深厚基础。九十年代初,他整车整车购买石头练习雕刻,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再尝试、停滞再提升的反复实践探索之后,现在的他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读石人”。多数情况下,一块石头拿到手里,他只要打眼上下、摩挲几遍,什么材质、什么纹理、如何构型、如何取意,就在心中有了大致的方向。
寿山芙蓉石《端》 陈为新 作
“器”与“物”之间的关系,正是艺术本体和艺术创造之间的关系,强调艺术必须回归和重视形式本体的当代西方形式主义艺术理论代表克莱夫·贝尔(英国)提醒人们,形式是第一性的东西,语言、声音、色彩等这些基本元素的确立,带出了所谓的“意味”,只有在充分尊重形式本体的基础上,讨论艺术究竟是对外部世界的摹仿还是对内部世界的表现,才具有真正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形式即意味,形式建立起自己的内容而直接成为本体。正如一个作家,必须首先对语言文字充分熟悉,才能够进行组合、拆解、并置等一系列自由发挥和灵感创造。雕刻艺术也是如此,只有充分了解雕刻的器物,包括材质、性能、结构、状态等,才能更好地顺势造型、拟态生意。对此,陈为新有着自觉而深刻的认知,他认为,“读石”是为了更好地“造石”,只有认识和理解手上的石头,才能真正运用、发挥和创造。
这是一份对艺术严谨而认真的态度。因为这份态度,陈为新有意放慢脚步,思考探索寿山石雕刻的艺术内涵和艺术价值。寿山石雕刻作为一门悠久的传统艺术,拥有千年的发展历史,经过世代手工艺人和艺术家的不断努力,技艺日趋完善,内涵愈加丰富,形成了不同的技艺类别、审美风格和艺术流派。年代久远、斑驳沧桑的寿山石雕,不仅氤氲着凡世疏远的安宁和尘嚣隔绝的清净,更沉淀着千百年来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粹,是华夏民族对于天地万象和寰宇人伦观察体验、理解思考的智慧表达。酌水需知源,荣枝需正本,只有返归历史,面向传统,才能真正参透寿山石雕刻的无穷奥义,才能真正发扬传承传统而立足当代的寿山石雕刻艺术,这就是陈为新“复古”的本心,也是他端正严肃而执着不懈的艺术追求。
所以,陈为新坚持立身当下而抱朴守拙,思接千古而行稳致远。他潜心钻研明清古代印钮源流,以大量扎实细致的整理、爬梳和编撰工作,致力于复兴古典雕刻工艺技法,经过长期深入的揣摩钻研和反复的临摹实践,不仅熟练掌握“形”的丰富变化,更深刻领悟“意”的流转回荡,从而摆脱了技法的单调桎梏,实现了寿山石雕刻由内及外的气韵生动。其代表作品《胡人驭兽》,以寿山灰白坑头石为素材,选择传统人兽题材,人形蛾眉临髭,粗壮有力,沉稳而质朴;兽态双眼圆睁,脊骨耸节,矫健而雄拔,以口咬链之态,与紧临的胡人构成动感丰富而气势蓬勃的整体,恰与坑头石沉厚饱满的材质结构产生视觉美感的碰撞混融,最终形成了虚实相生、刚柔并济的艺术效果。而他其他作品也多为传统题材,瑞兽钮、神物章,体态矫猛者有之,内敛俯卧者有之,动静结合者有之,皆能构局精妙而赋义深邃,形象生动而韵味无穷,具有强烈的艺术张力和艺术感染力。近十多年来,为新先后有二十多件作品荣获国家级和省级艺术展金奖,屡屡得到专家肯定和业界好评。
寿山汶洋石《如意螭龙》 陈为新 作
艺术的魅力就在于,不仅能推动技艺的钻研和风格的塑造,更可以启发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寿山石雕刻让陈为新意识到,传统对于当代追新逐变的艺术潮流、乃至现代浮躁激进的文化思潮的深刻影响和重大作用,因此,他希望借由寿山石雕刻做更多有益当下艺术发展的实事。画家、评论家漆澜的帮助支持,无疑为这份事业增加了强劲的动力。这位与陈为新同龄的美学博士,具有扎实的理论功底和高水平的审美修养,对印钮雕刻艺术有着独到深刻的研究,他与陈为新一见如故,是陈为新的良师益友。两人凭着对优秀传统文化的热爱尊重,以及对艺术创造的执着追求,在寿山石雕刻之路上携手并肩,使陈为新走出工作室格子间,面向广阔的社会和未来。陈为新告诉我:“我想让寿山石雕刻界更多的年轻人去学习、认识古代传统雕刻技法,古老的雕刻艺术,去研究探索里面的历史人文内涵和气息。”为此,陈为新和漆澜合作,耗时十载,合力对可见的明清古典印钮资料进行搜集、整理,并作出系统研究,他们相信:通过回顾梳理中国印钮雕刻艺术的发展历程,展示中国古代社会审美风尚、美学观念和文化思潮流变,可以为当代寿山石雕刻者,乃至所有石雕艺术家和研究者提供可资参考和借鉴。倘若有朝一日,他们的学术成果能够向大众开放展示,想必亦会成为一桩为寿山石雕刻艺术增添光彩的美事。
陈为新认为,学习几百年来传统雕刻的脉系,了解古人雕刻的精髓、雕刻的状态,并把这些养分做为创作的扎实基础,才有能力自我更新,没有传统的根基,其创作都是肤浅的,创新就是一句空话。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实践的。多年来,他广征博取而开阔眼界,接思怀古而畅达胸襟,对博大精深传统雕刻艺术的潜心学习和积极借鉴,显示出一个真正立足当代、面向未来的“创新者”风度。这份创新,并不一味求新求变或强调个性另类,恰恰相反,重视的是正本溯源而开阔从容,兼容并蓄而融会贯通。汲古是为修绠,开怀更畅远襟,他以审慎清醒而端正严谨的艺术态度,上追汉唐古风,下承明清流韵,在斑驳的青痕中寻觅芳华,在沧桑朴拙间品咂精粹,讲究“古”得有声有色,“古”得情趣盎然,“古”得气韵流转。这种巧思妙构、神气兼备,意涵深邃的艺术创造,何尝不是当代艺术最需要的“创新”精神,在当前一片高声呼号颠覆改革、追新逐变的艺术市场商业化潮流中,何尝不是一种值得尊重和学习的艺术态度。
文/陆永建(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