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守正求新——韩天衡艺术展”亮相中国国家博物馆。
己亥金秋,因录制《画坛对话录》节目,师生同到上海采访韩天衡先生。此日,适逢他荣获上海文化杰出贡献奖,真为他感到高兴,他却不露声色地只忙着为国博的展览做最后的准备。
“刀不离身”笔不离手
走进他如巨墨般有分量的艺术馆,不仅看到了他琳琅满目的篆刻,还看到了他的书、画、文论诸多方面的成就及丰富的收藏,就如他的人一样,宽厚地立在你面前。韩天衡说他四岁练写字,六岁学治印,十几岁时试写诗文,三十五岁再学画,一入道就不是单打一。人称他是篆刻、书法、绘画、理论文章、艺术鉴赏的通才并非虚语。我们从韩天衡的家世、师承和海派的文脉谈起,知道他的启蒙教育与美育的密切关系,他的小学老师竟是梁启超的学生,教课文像讲故事一样,成为他永远抹不去的美好回忆。所以从小就觉得读书之重要,他说:“多吃多占的只有读书”,读书比写字刻印对韩天衡的影响更大。可以说韩天衡不仅是“通才”,而且善于将多种学问打通,其《豆庐十论》认为:“艺术贵打通盘活,骨骼、肌肉、血脉、神经、穴位,辩证为用,始为活且通。艺术的各个学科和门类像一个大马蜂窝,如若持之以恒,由约而博地把紧挨着的书、画、诗、文、印等蜂穴的薄壁打通,必能左右逢源,产生神奇的复合化学效应。”读书使韩天衡获得良好的修为和全面修养,并把各种艺术触类旁通地贯连起来,将天才的基因铸成了血脉周流的诗心文胆。可以说没有这诗心文胆,也就没有他的书法、绘画和篆刻成就。一个“文”字,一个“心”字正是中国传统美育的重要课题。李可染先生曾送韩天衡“天才不可仗恃”六字箴言,也促动韩天衡在全面的艺术修行上更加勤勉,京剧艺术家是“曲不离口”,他堪称为“刀不离身”,笔不离手。在中国文化史上,那些“通才”人物体现着中国文化的整体观和综合性,也体现着史论与实践的内在联系,体现着博与约的辩证思维。
和美图 韩天衡 作
书画印文 相互影响
在韩天衡的展厅里漫步,我们思考讨论着他的书、画、印、文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联系,最后宛如登上峰头观赏日出那般,在方寸之间的印章上豁亮起来。那印学是他的高峰和闪光点,在博学基础上深研,方可得闳约深美。韩天衡通过撰写《九百年印谱史考略》《豆庐十论》《篆刻病印评改200例》,历时15个春秋编撰《中国篆刻大辞典》,历时50年撰写《中国印学年表》,通晓的是历史,是通变规律,也是他攀登篆刻艺术高峰的基础。韩天衡继承了邓石如、吴让之、吴昌硕等艺术家“以书入印”的艺术理念,由书法走进了篆刻大门。他进一步师法方介堪、方去疾,将草篆书体尤其鸟虫篆取之入印,辅之文思画意,遂得另辟蹊径,独上高楼。他以刀法之刚柔宛转和章法之虚实阴阳,形成了个性鲜明的“韩式印风”,为当代篆刻艺术作出了独特贡献。
鸟虫篆是起源于商周,盛行于春秋战国的一种特殊文字,这种书体曾以错金文形式出现在兵器、礼器之上,乃王朝皇族专用文字,自周秦两汉以后基本上不再沿用。至20世纪20年代,方介堪以鸟虫书入印开新风,80年代以后通过韩天衡等数位篆刻家之手再度复活。那是古代篆书里的美术字,是用很多动物的图案组成字的线条,然后形成篆刻的文字。韩天衡博研这上古文字,弘扬其殊美,在那弧形的曲线美的流走中,把写实因素抽象化、图案化、情感化,在刀笔运行中分朱布白,使之具有特殊的画意。韩天衡的鸟虫篆里面掺着很多从生活当中感悟的艺术词汇,又将龙夔虫鸟等活生生的物事加以概括、提炼、浓缩、变形,使之成为篆刻的语汇,虚实、粗细、方圆的变化中尤具流动、洒脱、瑰丽、自如之美,笔笔有刻刀金石之力,满幅飘逸有龙飞凤舞之韵,于印坛独标一格。久久为功,他于耳顺古稀之际或已进入“随心所欲”之自由状态。2001年上海APEC会议以其20方印为国礼,后又特邀为北京奥运会治印“同一个世界”,为世博会奏刀,刻“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大印,这一切并非偶然,他将历史性的主题词刻入了金石,国家也对其篆刻艺术作出了历史肯定。他刻下了历史,历史也刻下了他。鸟虫篆的篆刻既得益于书法和水墨画,其篆刻又对韩天衡的水墨画和书法有一定的影响,其画中之鸟特殊变形更为其特有符号,或者说那画与书又反转来滋养了篆刻。尤其对花鸟画的热爱,对花鸟画的研究,是那么自然地与鸟虫篆的造型、情趣、内涵相融通,天人合一般地合为一体。其画与书、与印的联系除技法、造型关系之外,更因为笔墨之精妙均出于中国文化之慧根。它们相辅相成,互相推助,内化营养,升华其品格,形成了海派绘画中独特的自我风格。此正诗心文胆全面修行之合力,此正中国书画的笔墨与文化联系的整体观,诚如李苦禅先生所言:“书至画为高度,画至书为极则”也。
不忘初心“不逾矩不”
韩天衡从艺七十周年,退而不休,耐得寂寞,书画撰文不辍。他坚持创新,不忘初心,相信“当寂寞走到尽头时,往往就是灿烂呈现之时。”三登泰山后而治印“登山小己”“老大努力”。其展览更以“不逾矩不”为题,颇耐人寻味。“不逾矩不”,引自孔子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矩”是人的道德行为准则,从文学艺术的角度讲,矩是艺术之规律。无视准则违背规律不可能入门,但最后还要逾矩,不逾矩则不会突破。艺术也许是承受“束缚”,再勇“破束缚”,或者说不断入矩、逾矩、再进一步“破矩”的通变历程。时代在前进,艺术要“观照时代”,又要进入“从心所欲”的艺术自由境界,仍然需要诗心文胆的学养吗?已获大名之后,还能“不忘初心”耐得寂寞吗?“不逾矩不”之说有否定之否定的哲学内涵吗?韩天衡留给自己也留给我们一道思味无尽的课题。
文/ 刘曦林